[团兵]烟鬼

一、

小酒馆里很热。

有些拥挤的店面,窗户大敞着,通风很好。也是因为来了几个熟人,围桌坐着,今晚的气氛格外高涨。

利威尔的手肘放在吧台上,右手支着下巴,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玩弄着燃烧后的火柴。他没有侧头听年轻人的谈论,倒是埃尔温会时不时插两句。


萨沙和康尼结婚了,是这年开春不久的事。

康尼究竟用什么办法得以圆满似乎已经被渲染成了传说。众人一口一句,最靠谱的是他用了一整个严冬从墙外的野生地带成功猎回几头异兽,肉质鲜美,兽骨能在嘴里化成水。所以萨沙几乎没有犹豫地狂叫着扑了上去,在吃到一半的时候撅着沾满肉渣的唇给了男人一个心满意足的吻。

两人住进方便打猎的森林深处,让说到这里时语气有些无奈。

以后再见面就难了。话是这样说,眼睛却一直盯着三笠给艾伦夹菜的手。


“嘛,说到底也没人比这个组合看上去更般配了吧。”尤弥尔用涣散的眼神四处打量,手指在发丝间转圈。

“毕竟他们那种可以互相理解的笨蛋程度总是让人心碎啊。”毫不留情的补上真相。

让的脸上持续了很久的烦躁在听到这句时突然不见了,没有任何间奏。阿明隔着尤弥尔,暗暗猜想他一定记起了马可。

三笠敏感的发觉气氛有变,停下筷子,转向尤弥尔打听赫里斯塔的近况。

尤弥尔马上来了劲,说起一些有趣的日常。埃尔温把头转回来,赫里斯塔在战后比讨伐巨人更忙,即使这样也经常拜托尤弥尔给酒馆送来优质的原料,所以他能从她那了解很多。


阿明除去为大家介绍“康尼的异兽”那一段,全程陪着笑,有时腾出手把够不到的菜递给让。

艾伦是全场最心不在焉的一个。

当他第四次把菜举到鼻孔底下后,埃尔温小声说:“你的小鬼有话对你说。”

利威尔正用自己的手帕努力擦拭着刚离开的邻座留下的杯底的水渍,像根本听不见一样。擦完他小心叠好手帕,抬头问:“埃尔温,有烟吗?”

回答他的是一盒昂贵的雪茄。

利威尔的眼皮又往下坠了点。他觉得没劲的时候最容易被看穿,因为上眼皮会变得极暗。

埃尔温看着,食指动了动。同时眼前的人开口道:“那我走了。”起身的时候还再次确认了咖啡已经喝完,杯底并不脏。


他推门的动作一向很大。

埃尔温在不忙的时候总是要想,他喜欢的是门口灌进的风,还是木门发出的咯吱声,喜欢他的酒馆,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散场时让走过来,递给埃尔温几朵小小的太阳花。

“去给马可扫墓的时候发现的,没有小费真是抱歉了,长官。”

一旁艾伦的表情跟捂着棉被哭了一晚上差不多。



二、

利威尔在酒馆拐角的铺子买了烟,老太婆收下钱,认真的劝他“年轻人少抽烟”,一边轻轻推了下鼻梁上的小圆眼镜。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战后的城镇涌进大批新住民,他的体型和脸在更多时候只能勾起人们的保护欲,而不是那段血和恐惧交融着流淌的时光。

可他今天莫名的有点生气。


参与战事前的自己想的是怎么在那条臭烘烘的猪猡街里活下去;参战后的自己想的是怎么从那些脏兮兮的巨人嘴里活下去。

他知道得本不多,跟着埃尔温后也没增加多少,所以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思考的只有“打赢了活下去”和“干净”。

糟糕的是他发现今晚从见到那群该死的小鬼开始,自己脑子里就只剩萨沙和康尼了。

虽然他们的婚姻与他毫无瓜葛,他也无数次试着把当年抓住这两人偷懒的记忆翻出来,但最后始终被拉回到埃尔温拿着雪茄盒的手上。


就像当初他问他为何舍弃贵族地位跑来开酒馆一样,蓝眼睛的男人笑着反问我们的初衷不是自由吗?

听完他就生气了,因为他发现自己永远搞不懂埃尔温思考的过程,可埃尔温得出的每一个结论都令人发指的无从反驳。

战争已经结束。

而他今天气急败坏的发现他不知道埃尔温的结论里还有没有自己。



三、

两个月后艾伦一个人来到酒馆。

盛夏刚过的夜晚,他的颈项布满细细的汗珠,急匆匆过来的,喘气的时候肩膀的起伏震飞了一只小小的金龟子。

他进门后眼睛迅速扫过吧台,犹豫了一瞬,还是笔直的走向埃尔温,在吧台坐下。


埃尔温等了会,见艾伦依旧踌躇着,只得微笑说:“他今天不在呢。”

艾伦猛地抬头,失措的表情仿佛恶作剧被大人看穿的孩子。

“啊,不……其实我没有……”

他顿了顿,低头,左手在大腿上握成拳,一口气对埃尔温说:“长官,我想一个人去外面看看。”

再抬头,眼神已经和埃尔温当年看他入团时一样了。

“三笠已经为我做得太多了……也受了很多阿明的照顾,虽然他不和我们住……而且,而且我希望三笠能找到她心爱的人,虽然我可能不愿意坐在她婚礼的礼堂里,呵呵。”

埃尔温想这孩子真是一点都没变,他现在这张隐隐泛起红潮的脸令自己想起当年曾开玩笑对利威尔说“这小鬼如果不打仗,应该去舞台上演剧”。利威尔一脸不知所谓的看着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从没带他去看过剧。

那些年埃尔温把能想到的对他好的方式统统记在脑子里,什么也不说,不保证,不承诺,只是每次站在最前线的时候在心里默背一遍,后来他简直把这当成一种必须的仪式,因为老天一定是听到了才让他又活久了一点。

“以前可以跟着长官们,现在战争结束了,反而不知道做什么呢。”

艾伦轻声说,语气很是沮丧。埃尔温的视线从他发顶移到他的眉,笑问道:“为什么这件事一定要找兵长说呢?”

然后他愉快的看见艾伦的表情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并,并不是不想和团长您说的!只是……我知道兵长是因为您才走出了地下街吧?所以我想问问他……自己走出一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感觉。”

埃尔温调酒的手突然不动了。

艾伦紧张地注视他,生怕由于自己的错误导致长官调酒的时候手滑,给他放一些不得了的东西进去。

埃尔温没让他等太久,最后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对他说:“想做就去做吧,反正也没人知道结果会怎样。”


艾伦离开时脸色已恢复正常,店门在关上前把滚灼的夏夜的地气卷进来,濡湿的皮肤,干燥的口舌,还有从窗格中可以眺望的高高的启明星。

“团长,果然说了和兵长一样的话啊。”



四、

韩吉的信是在那个下午开店时收到的。利威尔不知道为什么来得特别早,埃尔温为他泡了杯咖啡,他划起火柴点燃了烟。


“这里的阳光太好了,去捉鱼和打兔子的时候被晒脱皮了,感觉像被巨人服侍擦背一样。但肉很好吃。”

也没说这里是哪里。

“看见很多超——有意思的生物,有一只特别像埃尔温。”

这句下面画着一个速描图,圆头,卷而浓密的白毛,四脚的动物,脖子和人类的手臂一样长。

利威尔呼的抢过信,死死盯着图的位置。

“……这蠢蛋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噗。

“眼神太温顺了……”他的眼睛十分难得的瞪大了,说“埃尔温,接着念。”

“……”

“除了生物,还发现几种药草可能可以使人长高……”

埃尔温眼疾手快的在火柴的火烧到手之前把纸扔了出去,后来在利威尔的怒视下完成了清扫。


下午五点,街市的叫卖声渐渐大了。

对面的老房子里跑下来几个小孩,太阳西偏,灰尘在最后的灿烂中踩着木圆桌跳舞,马车轮碾过碎石路,孩子们一哄而散,玩起捉迷藏。


“埃尔温,有烟吗?”

利威尔在大部分时间里只是盯着咖啡杯沿,一手抚摸卷烟纸,像是在数还剩几张。另一手夹着烟,或捧一本书,埃尔温盯着他的嘴,很想问他是怎么做到不在杯沿上留咖啡渍的。

又是那盒没动过的雪茄。

眼皮的阴影又出现了。


只有今天不想他走。


“为什么雪茄不可以?”

利威尔低头,开始思考。他背着光,睫毛的抖动却清晰异常。埃尔温扭头看了看陈列柜里的高脚杯,在想起它们的价格后默默摁灭了取一只捏碎的冲动。

“抽的时候要很努力才会吸到,可是一直吸不完,这样很快就会厌烦的。”

“……为什么?”

他看到了他的眼睛,简直是下一刻就能昏睡的样子,语气却变了。

“因为我怕我等不到结束。”


阳光躲进远处的山峦后面,整片天空是夜的开幕前致谢的乳白。老房子传来闷重的古钟声,奔跑的小孩头发间插着一根自家笼里掉下的鸡毛。他敏捷的窜进小巷,而后尖叫起来。

“找——到啦!久——等——啦——!”

童声和小贩的嘶吼搅在一起,嘈杂又安宁。



五、

他还是会来,坐在他面前陪他度过傍晚,帮他仔细擦拭目之所及的所有污物,或者呆到深夜同他一起打烊。


他们的交谈少得可怜。刚开始做酒馆的时候他找过来,埃尔温绞尽脑汁地制造过一些话题。结果利威尔只是听,完全不接话,面瘫的小脸永远只有一副睁着眼睡得香的表情。

他后来放弃了。至少利威尔始终没有不耐烦,即使他曾在店里暴揍过一个酒臭熏天还拼命靠上来的客人,即使他每次看到不整洁的桌椅都会皱着脸“嘁”一声。

他每次拉开椅子几乎都在骂骂咧咧,但终归还是来了。埃尔温想到这里时总会忘记其实他根本看不出利威尔什么时候是耐烦的。


利威尔最近有些不安,埃尔温是知道的。

那个黄昏后的另一个晚上,酒馆里人声鼎沸。利威尔一如往常安静的坐着,抽烟,读书,清理吧台。埃尔温的手根本停不下来,一半以上的时间背对着利威尔调酒。

他正把一片柠檬放进琴酒中,身后的人开口唤道:“埃尔温。”


很突然的,他决定装作没听见试试看。

“埃尔温。”

“埃尔温。”

几秒之间,没有得到答复的人竟站了起来。

“埃……”

他回头时看见一只伸到半空的手,手的主人一脸平静,在他行动前自然地把手放下了。

“你叫我吗?怎么了?”

“……我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利威尔这种表情。他曾看他用这表情目送过无数战友的死,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满眼的灰心和失望。


秋初的山林还未开始泛黄。埃尔温在一个凉爽的中午出门采购,回来的路上却下起大雨。

他小跑着到了酒馆的岔路口,雨势渐弱,利威尔站在什么都遮不住的屋檐下,头稍稍歪向一边,好让发尖的雨水落下来。

他冲过去,急急的开门,把他拉进屋里。

“埃尔温,给我衣服。”

他拿出没换上的工作服衬衫递给他,又抄起一条毛巾,坐到利威尔身边给他擦头发。

外面的风小了,利威尔乖乖的不说话,屋内愈发的静。

“……怎么来这么早?”埃尔温忍不住问。

“总觉得今天有事发生。”

身前的人说着,利索的穿上新衣服。

“……我为什么觉得事情就是来穿我的衣服?”

“埃尔温,那是什么?”

他花了好几秒才从对方的黑发底下看出来他是在望着窗外。他回头,矩形的窗格只框出一片矩形的湛蓝天空,什么都没有。

“什么?”

“不……没什么了。”

他向前倾身抱住了他。湿毛巾滑落在椅背上,他的发极黑极软,挠着他的喉结,他知道他现在连发根都是僵硬的。


他们除了战况无话可说,他知道是他不愿提及故去的战友,更不愿了解自己显赫的家世。

他从没抽过他的雪茄,几乎不喝他调的酒,他知道那是他对贵族奢靡生活的深深抵触。

他只对他说自己现在当了教师,这对熟知他当年看文件时厌恶嘴脸的埃尔温和幸存团员来说是个不小的笑话,笑完后他发现原来他是在尝试不依靠任何人活下去。


他觉得自己了解利威尔所有的小心思,却唯独不知道他爱不爱他。


对那场大战,埃尔温一直在心底偷偷的感激。

没有战争,就没有利威尔。

他无法看着他长大,至少曾经陪着他成长。没有人明白当利威尔半夜站在受伤的他的床沿,用自以为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压抑口吻说出“我错了”的时候,他缩在被子里的手脚正剧烈的抽搐,因为疼痛早已不能遏制他哭泣的欲望。

他不止一次坚信自己是要被憎恨的人。在那个服从高于生命的年代,他把那人从一个囚笼带到另一个囚笼,嘴里高喊着为自由而战,那人就真的信了。

而今他们终于失去了战斗的理由,自由的他依旧留在他身边,没有疑问,也没有解释。


是服从高于生命,还是利威尔从来不需要选择。

相濡以沫,好像连开始的资格都没有存在过。

他开始诅咒战争,狠狠地,没有那些年,他至少不是一个惺惺作态的负罪的圣人。


“埃尔温。”

利威尔在怀里动了下,举起还罩在袖管里的手。

“利威……冷吗?”

埃尔温听到这句话从自己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

“不冷,谢谢。”

他竟用袖中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埃尔温俯身,把头埋在他肩窝里。

“埃尔温。”


他叫自己名字的次数很多,他的烟瘾很大,他曾是他的刀。

他宁愿他走,却不忍放手,又什么也不敢说。

有些东西,不去碰就不会消失;有些关系,不挑明才得以维持。


太阳萧索的铺在埃尔温宽阔的背上。


没有利威尔,就没有我。



六、

事情还是发生了。


就在利威尔冲埃尔温的耳朵抱怨“憋死了”,挣扎着要退后的时候,大门被一脚踹开,浓郁的酒气跟着一高一矮两个人刮进来,那个醉得睁不开眼的金发居然还记得回头又把门踹上了。

利威尔顺起桌上的茶壶就要发飙,看见来人是阿明和让。

这个奇迹般的双人组成功拖住了利威尔的动作,埃尔温趁机上前把两人按在桌边坐定。


让早已不省人事,在一旁双手捧头,大声嚷嚷着没人听得懂的话。

阿明的醉相令醒着的二人大开眼界。他断断续续讲着艾伦大前夜出走的事,间中控制不了的打酒嗝。涨红的白脸,顶一头乱发, 每说一句就轮着两个拳头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他自始至终死死闭着眼,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人忽略他挂在眼角随时要砸下来的热泪。

三笠似乎在艾伦离开的四小时之内就追了出去,天亮后她已追出城墙很远,这才想起去抓一个邮差给阿明送信。阿明说信里全是被液体晕开的墨迹,甚至还有被三笠不小心扯下来的红围巾的一根毛线。说这句的时候他连锤了自己三下。

看完信的阿明不知为什么就跑到了让的家门口,让知情后的反应已经不用说了。他们后来走一段跑一段,顺着城墙到达了城门。让突然大字型直挺挺的躺在城门脚边,那里过去是屯驻兵团的岗位。

他不哭,也不笑,对城门内外穿梭的行人视而不见。阿明陪他坐到傍晚,跑回头买了几壶酒,两人抱着必醉的决心开始牛饮。阿明边忍受着强烈的眩晕边大声说着调查兵团的往事,终于灌到让只剩一口胡话了,阿明就抱着他的腿不给他乱跑,自己晕过去了几小时。等他醒来,让居然完全没有睡意,还在胡说八道,阿明想着好歹要告诉长官们,就把他拖到了酒馆。


埃尔温在二人坐下后不久便挂出了“Closed”的招牌,从里锁上店门。利威尔不断抽着烟,桌上的茶具早已被他撤走,他甚至把埃尔温的湿毛巾铺在自己面前,用来迎接让时不时喷出的口水。

谁也没有插话,当阿明的叙述终于告一段落时,埃尔温柔声对他说:“哭吧,孩子。”

于是阿明面前堆起了厚厚一叠客用的餐巾纸,他哭得并不放纵,可能因为餐巾纸是利威尔给他的。

小心翼翼的啜泣很快被让的歌声压过去了,他垂着手,脑袋画着圆弧,大家都听到他唱的是那时调查兵团脍炙人口的纪律歌。

阿明的头又低了些,利威尔侧头看着窗外。老房子透出灯光,照亮了徘徊在路边觅食的一只黑色乌鸦。


阿明酒醒后,埃尔温为两人叫来马车,帮他把总算睡着的让抬了上去。门前的石子路仿佛还带着潮气,吸一口会凉进心脾。

利威尔靠在吧台前,默默看埃尔温走进来,说:“埃尔温,你见过天上的那东西吗?”

“什么东西?”

“下午时看见的,彩色的很长一条,就在天上。但你回头的时候它不见了。”

“是么?你可能看见了天上的幻影。”

利威尔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

“嗯,是美丽的幻影。”


一对男女相拥着路过,打一盏油灯。埃尔温的蓝眼睛在碎屑剥落的暗木门前,亮得像书里静海上浮游的光虫。

“你知道艾伦要走。”

他没有在问,他不用回答。



七、

埃尔温在利威尔消失的第三十天拜访了他的住所。

一栋四层的战后被修复过的建筑,曾被当作补给班的根据地。房东是个六十出头的太太,银灰短发,佝偻着背,却很有精神。她从二楼下来,罕见的穿着笔挺的长裤,并非时下妇人间流行的长裙。看到埃尔温,妇人尽量把背拉直。

“您好,埃尔温长官。”

她还想鞠躬,又把背弯下去,埃尔温急忙扶住她。

“很荣幸见到您,夫人。我今天来访是想……”

“利威尔士长官一个月前交待过了,请您随我去他的房间。”

他闭上嘴,慢慢跟她上楼。


利威尔的房间在四楼,走廊尽头的大窗外是薄雾中赫里斯塔生活的城堡。妇人停在第二个门前,举起手中一大串钥匙辨认了半天,终于挑出细细一根,打开了门。

“长官。”她收起钥匙,从另一边裤袋里摸出一个信封。

埃尔温用双手接过,向她致谢,抬脚走进去。

“埃尔温长官。”妇人又叫住他。他回头,这次妇人真切的鞠躬,脊背弯得就要断掉。

她的声音很细,柔软却不卑不亢。

“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曾为您的兵团效力,在胜利前两年阵亡。利威尔士长官先前无偿为我最后一个孙子提供教育。过去没有机会当面致谢,感谢你们的努力。”

埃尔温转身,两腿并拢,右手握拳贴紧心脏,向这个胜者们的母亲庄重的行了一个军礼。母亲笑了,露出仅剩的四颗牙齿,为他关上了房门。


房间比预想中更干净。埃尔温环视一周,实在不愿弄脏他的居所,于是站在房中央拆开了信封。

他抽出一张黄得发褐的纸,怕是保留了十几年,是战时的物件。

纸上铅笔的线条非常模糊,可他一眼就认出了调查兵团的团徽。但这不是画的全部,他发现团徽被分开,奇怪的插在一个椭圆两旁,椭圆一头上顶着另一个圆,圆里有小三角形和更小的圆。在椭圆下面,连着四条并列的竖线。

埃尔温把这幅抽象画翻过来倒过去看了数遍,之后看见纸的背面还有两排小字。

字是用黑墨水写的,怪不得那时他老觉得批示文件的笔在减少。

字的线条和背面的画一样离奇,扭曲歪斜,却还算工整。他把纸对向关着的窗,好采一些光,这时一个风车飘过窗外,他只瞥到它迷蒙的剪影,一下就飞远了。


——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

        是那最好的选择我。 (摘自《泰戈尔诗集》)


埃尔温的手抖个不停,大力把纸张翻面,这是一只蹩脚的鸽子。翅膀是两种颜色,也没有脚爪。

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住纸的另一端,那薄纸却突然从中间裂开了。像是一发不可收拾,他手中的两半一块一块掉在地上,他呆呆的看,直到最后放松了充血的四个手指。

纸屑在木地板上堆了个小山丘,像旗帜焚烧后的灰烬。


自由之翼,没有头怎么去翱翔。



八、

让在第三年离开了。

出发前晚他特地请埃尔温调一杯最辣的酒,和阿明的白开水使劲撞了下,咕嘟咕嘟一口饮尽。阿明又变回了那个恬静的男孩,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大家都还在一样。


让说起未来的计划,令人憧憬的山巅雨林,讲不同语言的族群,连香味也没有闻过的美食。阿明和埃尔温负责听,绝口不提三笠和艾伦的现状。

烈酒的后劲开始发作,他一个句子说了四分之三,突然打住了,英俊的脸严肃的看向埃尔温,问道:“长官,我能在最后问您一个问题吗?”丝毫没有察觉自己通红的耳根和脖子已经暴露了问题。

阿明担心的看着让,埃尔温微笑:“请问。”

“您,当时,为什么,也,没有,去追?”

这句话说得非常慢,每一个字都是重音。

阿明的表情瞬间从担心转为震惊,在埃尔温状若沉思的把视线下移时迅速将让的空酒杯挪到了自己面前。


可惜埃尔温直到他撑着让走出那扇门也没有回答。男人只是请他们留步,从吧台里走出来,手里捧着那年让送他的太阳花。丰满的一小盆,花的根茎很长,有曲有弯,花瓣又生出了新的颜色。

他把它们交到让的手心,对他说:“她没有选择你,这不是你的错。”

醉倒的让比任何时候都心胸宽广,他晃了晃小小的植物,响亮的回答:“嗨哟!”

阿明在那一刻竟有点失落。


同年底,埃尔温请了一位助手。叫珍妮的娇小女子,能在深冬穿一条背带裙跳来跳去,来自总司令匹西斯的近卫队。埃尔温一直说她是顶着佩托拉脸蛋的韩吉,她对这个搭配十分满意。

珍妮不调酒,不做菜,唯一的工作是轮班。凌晨三点至中午十二点,不用开店,不能打瞌睡,心情好就打扫一下。她问这跟当年坐着放哨有什么区别?埃尔温答,如果一个黑发没什么精神的男子来访,就用最短时间通知他。

她一脸不可置信,埃尔温打量着她的身高,补充道他和你差不多高。

她咽了口口水,试着问:“我能否主动请缨去墙外为您带回士长官?”


珍妮最后还是留了下来。第五年冬天,她已经在酒馆里完成了三本小说。

埃尔温又收到了韩吉的信,这次没有插画,只写一句“人在这里,要不要?”。一片巴掌大的绿叶掉出来,是东洋四季常青的植物。珍妮兴奋地捡起树叶,天知道她是怎么用这片叶子和韩吉联络上的,反正埃尔温发现时韩吉正坐在面前,扯着嗓子问他那个下午究竟有没有做到喝咖啡不留渍。这也是多年后的事了。

他在吧台静坐了一下午,没有笔,没有纸和信封,脑中不断问着你在哪里遇上他?你们见到了什么?他爬山的样子像不像在用立体机动装置?你有没有让他实验你的药草?

……

如果找到你的时候,纸已经碎了,我怎么办?

他喝完第十六杯咖啡,杯沿还是有渍。


他开始写日记,努力把每天的见闻都记下。在酒馆伤心哭泣的年轻妇人,给他减价的卖菜老太,和一位常客顽劣的儿子。那孩子很像利威尔。在看着他自己爬到阿明肩上,白胖的小短腿圈住阿明的脖子自然地做了个蹬马腹的动作后,埃尔温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

阿明一直是个会轻易为别人操心的好人。就像现在,他正鼓起勇气问埃尔温:“长官,您这样真的可以吗?”说完会立刻抿嘴,低头,胸部还带着两个灰色的小鞋印。

埃尔温拌酒的手这次停了很久,阿明的奶茶从冒着热气逐渐冻成了冰。

“我没有在等,只是在习惯。”

“……”

“阿明,我们不是在打仗。所以选错了不会死,赌输了也可以逃,只是你怎么去看你的目标而已。”

阿明一动不动的凝视他,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世界另一头的那片汪洋。


阿明走时埃尔温同样把他留在门前,却没有捧出一束花,而是亲手点亮一盏油灯递给他。

“你也要走了。”

他诧异的抬头,埃尔温庞大的身躯阻挡了背后的微光,脸部线条格外硬朗。

阿明深吸口气,坚定的点头,转身,大步奔跑着。他的前方是浓黑的夜色,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那是第六年开春。埃尔温怕珍妮太寂寞,又请来一位男助理汉森。汉森的故乡在西边的小村,是一个憨实的屯驻兵团退伍士兵。军衔的差距令他情绪激动又无所适从, 第一次被埃尔温和珍妮监督洗碗的时候,他连续把同一个盘子摔了三次。看着已经不能用手拾起的碎瓷器,埃尔温只得安慰他“谢谢你让我对它绝望得那么彻底”。

珍妮每天有三个小时的放哨时间与汉森重合。埃尔温听说他们会玩纸牌,下棋,讨论珍妮的小说,甚至发明无聊的文字游戏。

这许多的三小时最终成就了他们的婚姻。第八年初夏,珍妮和汉森迁出墙外,原因是“总觉得留下来的人没有对象”。珍妮说的时候眼睛大咧咧的对着埃尔温,吓得汉森险些把洗洁剂倒在盛酒的高脚杯里。

“可是我相信您,长官。”四十五岁的珍妮,挽着谦逊木讷的伴侣,像出发郊游的孩子那般调皮。


埃尔温把珍妮留下的所有韩吉的来信压在一摞著作的底层,封口粘得很紧。

那时他开始掉头发,可以准确分辨出钟楼里每小时敲钟的人是不是同一个。



九、

这个冬天冷得不正常。冻死的居民正在增加,掌权者发放的救助始终不足,街坊间已是怨声载道,再这样下去也许会有变革。

尤弥尔浅酌一口,说长官请您注意身体,这也是赫里斯塔的愿望。她今天就是来送救助物资的,赫里斯塔在忙得找不着北的时候依然请她来看看埃尔温的情况,说着“现在就剩我们俩了”。

真是个能够驱散严寒的美丽女人。

埃尔温把尤弥尔送出去时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以后?”

尤弥尔有些奇怪的看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就快看不见了。

她笑出声,用理所应当的语气给出了答案。

“我的以后就在这里呀,长官。”她指了指长筒靴下寒气萦绕的土地。


临近打烊的时候暴风雪来了,刚加固好的窗不断传来“咚、咚”的敲击声,像巨人发泄似的拳头。

埃尔温没法回家,只得用木椅凑一张床,和衣而卧。外面的巨人歇斯底里敲了一晚上,他却在熟睡后听到了集训的号角。

巨木之森上方盘旋着老鹰,狼扑倒了逃命的鹿,在巨人的脚趾坑里留下一滩发黑的血迹。山腰升起炊烟,在溪边洗衣服的女人带着一阵幽香回家了。


他听见木门戚戚唧唧的响声。斗篷被吹得胀起来,雪片落在门槛上,被那人踩过去。

“埃尔温。”

“……”

他拿起餐刀往手心一划,血珠慢慢渗出来。

利威尔歪着头,他看不见他在做什么。

“埃尔温,有烟吗?”

他站在吧台里不动,好像已经被风干了。

黑发的人微微鼓着腮帮,上眼皮的阴影简直要连上他的眉毛。他想了想。

“我走了。”

“喂……利威,你忘了东西。”

埃尔温走出去,用脚掌努力寻找重心。

“……这是什么?”

“你的烟缸。”

陶土的纯黑小玩意,最简单的设计,外缘有两个并排的字母深深凹陷下去。

LE.


利威尔的脸色一点没有好转,右手伸进裤袋,摸出一张纸币。

“利威……这是我送给你的……”

他拿过烟缸,捧起那只殷红的手,把纸币按上去。

“好多血,真脏。”

他弯腰,慢慢把他圈在怀里。利威尔只好停下来。

“我是不是该打听一下你这十年去了哪里?”

“去看了别的世界。……还有韩吉那只猪。”

他觉得暴风雪后的阳光正企图晒出他的眼泪。

“别的世界怎么样?”

“……”

“全都一样。”

利威尔身体震了震,他的泪已经顺着下颚流进了他的发。

“……所以,我是最好的?”

埃尔温满足的问,突然觉得腹部一凉。

他放开怀抱,一把象牙短刀正顶着自己。

“……”

“韩吉的礼物。”

他用不沾血的手接过,再次俯身。


“你的礼物呢?”

“……已经在这里了。”





FIN.



 
热度(246)
  1. 共18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n︳|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