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兵]轮

  *来世。


  今天第一位客人是午饭之后来的。

  来得静悄悄的,推了门,走到一双皮鞋面前,门阖上也没动。

  我在鞋与鞋之间望了一会才站起来。鞋架都高,那人个子小,又静悄悄地,垂首伫立,仿佛我是要去叫醒他。

  “欢迎光临,先生。”我停在他身旁,“您想试试吗?我们有各种码数。”

  他扭头,抬眼看我。他并无睡意,也没在犹豫,讲话时不眨眼睛——“这个,有更大的么?”指着面前那双从进店就瞄准的皮鞋。原来是给别人买。我说:“有的。您要大一码,还是大两码?”

  他终于动了。伸出一只手,去摸鞋面。握住鞋面感受了下,再沿着轮廓慢慢地量。“请给我大两码的吧。”

  我应声离开,躲进小仓库。找出我的客人要求的尺码,又备好一双“大一码”的,说不定鞋子交到他手里,他就改主意了。

  我的客人不很清楚究竟多少码。


  打开仓库门,小个子男人正在门外,挑选上衣。他用两只手撑起件单单举着就能落地的庞大的外套,不出所料。我只得把鞋放下,上前托起那件衣服,他边向我道歉边将自己的胳膊放进了衣袖里。

  “……”

  我自觉帮他穿好剩下半边,外套肩线卡在他上臂的中段,袖管包裹他十个指尖。这似乎已达到他想象的效果,他一点没打算露出手来。

  虽然问他合不合适是好笑的,我也不能保持沉默,便去掉了合适:“您感觉如何?”

  他首先低头确认衣角位置,厚实布料遮住了大半的屁股。他看回自己前臂,即便两只都是看不见的,他仍挥了挥它们,像在试这外套袖子飘起来美不美。

  “大了。”他轻道,转头望望我。我开始替他脱衣服,“先生,这件是加大码。我给您试试大码。”大码上了身,他终于对衣袖过长的那截感到满意,并自己脱下来,将它当成披风重新披在身上。


  他身披外套原地站着,很久很久。起初那几分钟我由着他站,我店商品能使许多客人在发现价格的一刹归于冷静,可能他也需要时间。

  但十分钟过去了。

  又一个十分钟过去。

  我的客人像被那不合身的外套施了魔法,跟所有静止的货架站到一起,眼睛不懂看向了外面哪里,反正世界与他毫无关系,太阳来了晒太阳,雨来了淋雨。

  我再次前去叫醒他。“先生……要不要看看皮鞋?”他还没看过来,我就举了举鞋。

  他看到我,却如同没有。我突然觉得可惜。他一直看着世界,也如同没有。我又开口了。

  “如果您不记得要穿这件外套的人的尺码,是否联系他问问看?您可以用店里的座机。”我指指柜台。

  我真想把他拉回来。他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忽地一笑。仿佛答谢我的努力,他说,“能联系到就好了。”

  真切地看向了我。这次理应看到了。还是那抖擞又空荡的声音,他的手揪着衣服高高的立领。“不知道他在哪里。”

  

  “可能根本不存在。”小个子男人,接过我手里的皮鞋,照旧量一量,选定大两码。“奇怪吧?我老是做梦,有人留了件外套在我这。”

  他将衣服递给我,径自走向一叠叠裤子,径自说着话。“我走在街上,经常很想拉着那些高个子,问他们有没有丢过外套。”他捡了几条长长的长裤。老样子,不合身。

  “我就想买着吧,准备齐了等他,他到时候要来找麻烦,也无所谓,好歹有东西招待。”他已经选中一条了。他把每条候选摊平在柜台上,每条折几折,看多短。凭手感,老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越讲越放松。云开雾散,那种遇旧故的柔和。不比推门时候,迎面一场雪。他又硬又冷。

  “对不起,这些我都买。造成了你的困扰,还请你卖给我。”

  

  他不怕那个人。不怕的,也不想逃,那个人是他放不下的人。

  

  我忍不住道:“没关系,先生。如果再有需要,欢迎您随时来我们店……”他意外,并有些抵触。我补充,“替换衣服裤子和鞋子的尺码。如果您的朋友穿着不合适,先生。”

  他垂眼,而后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我盯着他恢复冷硬的背脊,急叫道:“先生!”

  他停步,给我半张脸。我已到他近前,拿着纸和笔——“十分抱歉,是我疏忽,您刚才的消费金额达到了免费注册会员的条件,请问您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会员?”

  我讲得快,让他感觉我的迫切,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不擅拒绝。猜对了,他又点点头,将大包小包往肩上一挎,认真写起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先生,会员除了享受积分折扣、活动折扣,还能在所有实体店享受免费高档下午茶,如果您工作太辛苦,偶尔来我们店喝杯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谢谢你。”我的客人交出纸笔,谢天谢地,听起来我仍是个销售,没什么私心。“我不辛苦。”他耸肩,大包小包一齐晃。“他只是要我买衣服,我做得到。”

  

  他真的离开了,带着那抖擞又空荡的声音。

  “我倒想看他还有什么指令。”


  今天第二位客人是晚饭之前来的。

  来得颇有动静,估计他并未作此打算,只是推门时脑袋不小心撞到了玻璃。他的右手貌似不方便。

  心不在焉。我招呼他,预感他会走向不合身的商品,结果又猜对了。他看中一双加小码的男士皮鞋。站在那没有动。

  金发的高大男人。他瞪着鞋,像是拼命回忆自己的东西掉在了哪个街区,坐几站地铁起身时车卡从裤子后袋不知不觉滑落那种莫名。

  加小码,他想试穿也不现实,关键再晚点可能就要错过了。我跟他聊天,告诉他下午有位奇怪的男客人买了一堆正适合他的衣服,而他现在又在看适合那男客人的皮鞋。

  我看着高个子的眼睛变亮。他有双迷人眼睛,冰冰的蓝,中央那漆黑两点分明是我第一位客人的精神的短发。

  “他叫什么名字?”高个子问。

  我答:“利威尔。利威尔·阿克曼……”金发男人抢过我往前送的纸,拔腿跑向门口。

  “谢谢!祝你生意兴隆!”


  轰轰烈烈。他的梦肯定也很神奇。我回到柜台,从自己皮夹掏钱,把小个子客人未达标做会员的数补了上去。

  闲来无事,我撕下一张崭新信纸,决定告诉我妻子今天的故事。她在棺材里,只能躺着,也无事。


  我这样开头——

  我以为你走后我就不再相信任何事。可我从不知道,或许你到了那边也不清楚……缘分的样子。伟大的样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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